第26章 坏疽 (第2/2页)
也许阿库尔杜纳在生物科技方面懂得不多,但对于一场破坏来说,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
他也失去得足够多了。
流动的黏液触及了法比乌斯的膝盖,传来一阵深入肌肤的冰冷。他感到恍惚而麻木,神志在愈发浓重的绝望情绪中受到挤压,现实正在离他而去。
即使他依然保留着脑中珍贵的知识,但任何一扇实验室的门都不会再对他开放。不止实验室的门。
他的生命被就此否定。
多年以前,缠绕着整个军团,并在他身上初现端倪的病痛,似乎又回到了法比乌斯·拜尔的体内。
生命在身体深处枯萎的剥落感,顺着他与伺服臂相连的神经,攀援进入他的脊髓和大脑,换来一阵在耳中回响的幻觉般的嗡鸣,仿佛嗡嗡飞舞的蝇虫。
神思紊乱之中,这些不应存在的昆虫似乎具备了实体,实验室的白炽灯化作昏黄的暮色,被扯下砍断的布帘似乎早已朽烂,飘起一层透出的暗光。
营养液的粘稠度依然在上升,贴近了脓液的质感。
法比乌斯冷漠地慢慢转过头,一种牵引的感觉推动着他完成这一动作。
阿库尔杜纳,在他的视野之中,剑术大师的形体依然鲜活而靓丽,他从未受到疾病的束缚与困扰,抑或是被死亡所追逐的彷徨。他将热情投入到世界的每一个侧面,满怀希望与诚挚。
就像一种冷酷的对照,枯萎病没有在阿库尔杜纳身上留下痕迹,却在法比乌斯·拜尔的身体内潜伏生根,它变成一种不断腐烂的概念,作为灵魂的坏疽,在静默中崩溃。
法比乌斯·拜尔是一名天才。在基因之路上,他的完美为他铺平道路。
但在福格瑞姆回归军团,将完美的宣言带入第三军团之前,在他受到基因之父的传召之前,他已经开始探究生物的最终奥秘。这当然不是出自对完美的追寻。
这源自伴随枯萎病而来的,对生死循环之中尤其冷酷的一极的恐惧。
他追寻的是不朽。
……你追寻不朽,法比乌斯。你的痛苦会结束,熬汤煮药的药剂师……
平和,温馨,在含混的絮语中,法比乌斯的意志被轻柔地托起。沉浸其中,他几乎无法思考。
……我们等待着你,期盼着你。听,我们为你收集的乐曲,在科研之余,你很喜欢它们。我们用最好的腐烂肠线做了弦呢。
等待着我?
……祖父看见了你,我们的新朋友。我们看着你很久了,你不愿意被别人看见的侍从们,你封存的样本,你培养的菌群,我们一直就在它们之中,等待着一次诞生……
我知道了。
……你好悲伤,新朋友。你的绝望多么难过啊,谁伤害了你的心?允许我们让你开心一点,好吗?
不。
……哎呀,好朋友,没有关系,祖父依然爱着你。你的基因之父,他厌弃你,但祖父不会抛弃你,就像生死循环没有尽头。
不。
……亲爱的朋友,在我们的花园里,不再有死亡。在最初的那一次破损后,你将不朽。你想要它吗?我们都可以送给你……
不朽?
法比乌斯飘浮的意志在极其微小的一个刹那里发生了万分之一秒的动摇,而就在这永恒的一刻,保护着他基因的符文在他应允的主动舍弃下失去效力,枯萎病急速地爆发,从内部将他吞噬殆尽。
紧随其后,另一股力量趁虚而入,填补了他被掏空的外壳,支撑起他无力的皮囊。
“阿库尔杜纳,”法比乌斯说,聆听他的声音已经变成对谈话对象的折磨。那是一种过度干燥、过度暗哑的噪音,像脱落的死灰,弥漫在空气之中。
“我犯了一个错误。”药剂师喃喃。
阿库尔杜纳转过身,长剑抵在地面的黏液中。
“哦,太晚了,”剑士说,“我没有办法代替任何人对你说没关系。”
法比乌斯感受到剑士犀利的观察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因为法比乌斯的变化而警惕。
他没有继续愤怒下去,这种情绪已经离开。
法比乌斯·拜尔露出笑容。“让我做完你的工作,阿库尔杜纳。”
“不麻烦你,法比乌斯。”剑士拒绝了他,“你最好乖乖在原地等待福格瑞姆大人的判决。不过,你的脸……”
忽然,剑士低下头,剑尖瞬时旋转一圈,切断了某件东西。他盯着脚下,漂亮的眼睛里一阵惊骇。
机仆的残躯正贴着他的靴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从折断的脖子中淌出的棕黑液体,一滴滴地滑落,溶入身下的粘稠液体之内。
它的一条手臂刚刚从腕部被利剑轻易切断,就像切断一团早已腐烂的棉花一样轻易。而它的手掌,即使在断裂之后,仍然紧紧地抓住阿库尔杜纳的脚踝,不肯放开。
在剑士背后,数十个维生舱同时破碎。
这些古老、腐朽、发霉,被凝固的污血和未知细菌覆盖的封存样本,阿库尔杜纳本不打算在没有防护的条件下随便开启,此时却全部被未知的力量打破。
肮脏的污秽倾泄而出,苍白的皮肤碎屑与蜷曲的生物就像枯萎的树皮,混乱地泼出,无法避免地浇在阿库尔杜纳的背部。
剑士徒劳地用两把细剑试着拦住一些浓稠的汁液,往常锋利的剑招,此时却无法应对无法斩断的腐水。
“这是……我对枯萎病最初的……研究。”法比乌斯缓慢地说,就像一台老化的录音机,机械地播放着他说过的话语。
他忽而瞪大眼睛,活力短暂地回归他被怒气点亮的面部。法比乌斯·拜尔尽最后的努力,用与平时的冷静截然不同的声嘶力竭之姿,痛苦地吼道:“不!滚!我不需要……”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陡然暂停。法比乌斯佝偻的身体弯下,从嘴里吐出一口棕黑的血污,夹着翻搅成团的内脏碎片,腐烂程度与他久经试药的仆从体内的血液如出一辙。
随后,药剂师恢复了他宽容的微笑。他的面部皮肤渐渐枯萎干缩,像鳞翅的粉尘一样破碎掉落。
阿库尔杜纳情不自禁地咳嗽了一声,他压住喉咙里的粘稠感,听见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肺部细弱尖利哮鸣,抿紧嘴。
地上的腐烂之物变作深厚的沼泽,虫类在泥沼之中游动穿梭。原本是实验室大门之处依然敞开着,却显然将会通向另一片恶臭涌动的泥潭深处。
他屏住呼吸,看着从地上站起、头颅摇摇欲坠的行尸,握紧长剑,以流畅的剑术将它砍成两截。对不起,吕卡翁。他想。
行尸倒下,阿库尔杜纳环顾四周,只见四下皆是溃烂之景,树叶婆娑作响,仿佛永不休止的飞蛾。
四面八方无路可逃,法比乌斯·拜尔已消失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