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子嗣·怀真言者之死 (第2/2页)
当然,还有不可缺少的圣文书,或者圣言录的印刷本,随便怎么称呼吧。在不同的科尔基斯方言里,这些伴随洛嘉·奥瑞利安降生的书本,被以不同的方式取名。在高哥特语中,它们最后的定名是圣经。
“早晨,你们要看见祂的荣耀,因为祂听见你们向祂发的怨言了。[1]我将这一天献给您,请指导我的每一步,让我的言行能荣耀您。”罗伊德自言自语,起来整理他的手稿。“愿您的名得到赞美。”
从范·莫盖的部落里离开后,洛嘉跟随受绝罚者的商队一起前进,根据天象以及占卜在沙原中穿行、布道。受绝罚者带领洛嘉阅读圣经,起初是前者教授后者,接着很快变成后者教导前者。洛嘉用平静的态度去面对受绝罚者,没有表现出丝毫高傲。
“所有侍奉者都没有地位的差异,”洛嘉说,“我们都是祂的仆从。”
但基因原体无声地主导着他所能触及的一切。
洛嘉每一个次级日都比前一个次级日要生长得更加高大,顺畅的肌肉线条从那曾经是孩子的身躯里抽出、生长。
他求知若渴,同时从书本和科尔基斯的现实中学习他能获得的所有文字与口述记载,他与商队中的奴隶交谈,还有布道的队伍所经过区域的原住民与信徒。他询问着科尔基斯的习俗、文化、城市分布与种种歌谣,每每遇到不顺经文之意的悖逆言辞与异端言论,第一时间并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创造一些引申的寓言和故事,引导别人信他的话。
从他的同僚口中,罗伊德知道原体们基本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阶段,祂创造的先驱与信使们,都天生知道该如何赐予周围的人他们所需要的智慧与力量,让他们不论面对何种挑战,都能保持平和喜乐,展现出受赐予的爱和恩典,以祂的眼光看人,以祂的手行动。
忆录使高兴地记载这些故事,用洛嘉生命的点点滴滴填充他的笔记,感到自己踏在正确的道路上。有时候,当他驻足在洛嘉曾经走过的道路旁,他会突然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智正无限地向基因原体本人贴近,刹那的明悟照亮了他那渺小的心脏,攥住它直到他开始缺氧。
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罗伊德确定自己回去后必须上交一份灵能报告,申请全面的体检,以排除科尔基斯对他造成的影响。但他的心智也在叩问着他的教条——与洛嘉·奥瑞利安一起敬拜帝皇,难道是错误的吗?
另外,罗伊德发现洛嘉会遭到受绝罚者的鞭打,并且从不反抗。他对这件事似懂非懂,不确定基因原体是否将其视为祂赐给他的训诫,藉由他人之手施展,才甘愿承受。若换做其他基因原体遭到惩戒,罗伊德不禁惴惴不安地想,也许施刑罚者活不过下一个分钟。
绿洲、教团、废墟、黄沙、传教士、游牧民、商队……这些词汇在罗伊德的笔记里不断交替,然后开始出现军事词汇。那段时间,洛嘉所笃信的经文,终于与科尔基斯本地那种如今早已被彻底磨灭的古老信仰产生冲突。基因原体以平静的态度宣布他将与异教徒作战,受绝罚者则为他传递书信。
“我请求你们,敦促你们,作为祂的使者,出发吧,将异教徒驱逐出我们的家园,也把我们的援助,送到同样将要敬拜祂的人手中。”洛嘉·奥瑞利安宣布。“我已经看见两名巨人将要到达科尔基斯,一者如珍珠,一者如黄金。祂即将到来。”
此后,一场大规模的征战被洛嘉·奥瑞利安本人引导而催生,最后降临在每一个科尔基斯人的头顶。这就是科尔基斯的“圣阋之战”。
圣战之军以城池的规模进行屠戮,三分之一的科尔基斯人被杀死。因为良好的战后处理,没有爆发任何疫病,也不再有反抗。一切结束得干净利落,无可挑剔。
忆录使在写到洛嘉清除了所有敌对派系时,感到身心舒畅。他意识到自己的愉悦和主的教诲合二为一,并因此感谢主对他赐下的慈爱与包容。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怀言者所过之地未有不信服的,因为异教徒都获得了他们应当受到的处决。
现在,仍然有最后一片阴霾飘浮在他所书写的传记之上。罗伊德还是不明白,受绝罚者最后是如何触怒了洛嘉·奥瑞利安,以至于被除名、被处决。他不是因为当年杀死范·莫盖的部族而死,那是对异教徒的处决,留有情面才是对主的欺骗。他是洛嘉最真诚的奴仆,在他未长成时照料他,在他长成后为他传递训令。
罗伊德惶恐地以凡人的身份,试着揣摩基因原体当年的心情。他感受着一路走来的情绪波纹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构造着当年最后一幕的景象。他似是而非地摸到了一些边角,他感受到某种冰冷的失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他需要去一趟科尔基斯圣殿,罗伊德想,那里就是受绝罚者的死地,且不拒绝任何人前往,前提是提前一个科尔基斯日做好申请。那里的朝圣者太多。
他已经写完洛嘉·奥瑞利安的大部分故事,如今只剩这最后一角,之后他就要离去,返回泰拉述职,并开始修订他的稿子。往后若有机会,他还会返回科尔基斯。同样,没有来由地,他一直抗拒着真正前往科尔基斯圣殿的那一日。
“动起来,”罗伊德对自己说。他用了接近一整个科尔基斯日来整理手稿,接着他需要休息几天,并做好预约。
之后,他会在第六个次级日“寒降”的起作期,前去拜访科尔基斯圣殿。没有什么更好的事还在等待着他了。
——
科尔基斯圣殿内部挤满了涌动的人流,让罗伊德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教徒们来回挤压的羊毛布,随着人潮遵从主的旨意流动,从前厅进去,穿过一条布满宗教画的长廊,让寒降时分偏暗的光线被彩窗折射成数种清透的色彩,披在自己如干涸鲜血般鲜红的外套和头巾上。圣歌清亮的童声遥远地回响着,安抚教徒的心灵。
在他们上方,燃烧书本的标识高悬着,这曾经被科尔基斯的旧宗教所占有,但如今只属于怀言者。
走出长廊后,他们进入一片类似圆形广场的地方,信众只能在广场周围的廊道里参观,不能踏入广场之内。
广场中心屹立着一具帝皇的塑像,牧师说那是当年的尤里曾为预示中将要降临的主所立的圣像,最后的受绝罚者跪在圣像面前被处刑。
“火,和石头。”牧师微笑着说。
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牧师口中的三言两语。罗伊德向牧师点头,心里仍然忧虑。这可不足以填满他书籍的最后一部分,他不能用这浅薄的几句话,来结束他对怀真言者前半生的记述。这会让人类帝国错估怀真言者的内心,误读他的意志。
信众过多时,即使有圣歌的辅助,罗伊德还是无法在汹涌的人潮中进入冥思的感知状态。
“以主的名义,我是人类帝国的忆录使,”罗伊德对牧师说,“前来记叙受绝罚者的死亡。我请求在散场后额外地停留一个休夜期。”
牧师笑着批准了他的请求,“因他神施恩的手帮助他,五月初一日就到了圣城。[2]”
忆录使一直留到晚间,恒星的光芒更加昏暗。他逆着人潮,迫不及待地回到圣殿中央,遥望着帝皇仁慈的塑像。他宁心静气,默默地感受着环境,心脏怦怦直跳。现在他眼前有一个谜题,而他只能摸索到一部分答案的边际。也许他必须采用一些更绝对的方法,但那会违背圣殿的规则。
圣歌的声响变得更加纯洁而清澈,为他的心灵注入清水般的活力。
他默默地对塑像提问:你允许吗?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行动就不再有选择的道路。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他必须去。
罗伊德踏出围廊,步入广场,在圣像面前下跪,沉默地祈祷。一种任何其他情绪都无从仿照的特质正在从他体内苏醒,伴随着他的心跳声,似乎是源自外界圣歌的重重回响,又是来自他内心深处数十年前的,并不属于他的,埋葬在这片区域深处,渴望重现,渴望被挖掘的记忆。
从前……你们中间……
罗伊德放任自己的心智远去,换来一道清晰的声音。那属于洛嘉·奥瑞利安,他站在帝皇之像下方,声音自上而下地飘来。
他将头埋得更低,眼前一片疼痛的鲜红,火苗舔舐着他的眼眶,制造出一圈圈焦黑的灼痕。他跪在柴堆上,膝盖下方疼痛不已,衣服纤维嵌进被鞭打破损的皮肉,像刺一样勾着他的血管。滚烫的触感从他的皮肤上滚落,继而转化为冰凉,血液被烧得干涸,血迹转化为一种不可触及的受恩赐的画作。
孩子们在歌唱,年轻人在歌唱,老人在歌唱,周围的长廊中,信众唱着同一首圣洁的歌,如此欢快,心智合一。
从前在百姓中有假先知起来,将有许多人追随他们的行为,便叫真言因他们的缘故被毁谤……[3]
他跪在火里,心知这不是现实。但他心神迷离,为一种集体性回荡的纯真喜悦而沉醉。这里有一条信息,它会具有意义,并且它就藏在这里,等待他发现。
他们因有贪心,要用捏造的言语,在你们身上取利。他们的刑罚,自古以来并不迟延……
罗伊德沉浸在圣歌之中,被纯净的洗涤所震慑。他不由自主地呼唤着帝皇,随之而来的灼烧疼痛,与他记忆中回荡的触感完全如一。他渴求更多,也获得了更多。有坚硬的东西不断打在他被火烧得极其疼痛的身体上,撕裂他的皮肤,打断他的骨头。唱圣歌的人们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向他扔来石头。每一次受击都是一次忏悔。
就是天使犯了罪,神也没有宽容,曾把他们丢在地狱,交在黑暗坑中,等候审判……
神也没有宽容上古的世代,判定索多玛,蛾摩拉,将二城倾覆,焚烧成灰,作为后世不敬虔人的鉴戒……
“怀真言者,你的心仍然是异教的心,你晓得义人的路,仍然离弃传给你的圣命。你捏造过四个神的谎言,它们仍在你心里,像没有愈合的疮口一样,等待流出脓水。”
洛嘉·奥瑞利安平静地宣告着,向柴堆中补入一块引火之物,继而是香料,和科尔基斯人在莎草纸上书写的祷言。此后无数个科尔基斯年间,沙漠中牧师所维持的火,正是今日之火的仿品,燃烧在异教徒的骸骨上,用香料覆盖气味,以向上一任怀真言者的处刑之火进行致敬。
“有人以为主是耽延,其实不是,主乃是宽容你们,不愿有一人受沉沦而焚烧,乃愿人人都悔改。”
这些人是无水的井,是狂风催逼的雾气,有墨黑的幽暗为他们存留……
圣歌声愈发欢欣而响亮,不止信众,雕刻在长廊上的人像也在歌唱,绘画在墙壁上的圣徒张开了口,彩窗上传来圣洁的和声。
“科尔·法仑,你在今日必定要死了。”洛嘉宣告。
罗伊德愧疚而惊惶。曾经虚假的怀真言者怎敢枉顾主的宽和,最后也不改悔呢?他的死足够洗去他的玷污吗?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的嘴在哀嚎中说话,我没有,虚假的怀真言者说,我信奉主,我早就将四个伪神抛在身后,我不会堕落,不会背叛……
但这些话仅仅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被火焰剥夺的血肉和罪孽不需他说出任何一个字。
罗伊德忍着焚身的剧痛,告诉虚假的怀真言者,若他果真虔诚,他就不会因烈火而死。他仍在为自己辩解,那就是不诚的证据。他替洛嘉·奥瑞利安斥责他,在痛苦中获得喜悦,感受到自己从未如此贴近怀真言者的心灵。
在回荡的余响中,在生与死的边际,罗伊德听见隆隆的声响穿透着他的耳膜。一抹珍珠般的白色快步走来,停留在人群的边际,言语中惊骇不已:“你在做什么,兄弟?”
洛嘉·奥瑞利安并不意外来者的到来。
他站在圣像之下,烈火的光芒照亮了他金肤上的经文,勾勒出仁慈友爱的微笑。
“我相信人类之主,拒绝一切的邪恶。我接受祂作为我的救主。我信祂,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我信圣灵,我信圣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体复活,我信永生。亲爱的弟兄啊,我很高兴与你相见。”
一簇火苗抚上罗伊德低伏的背脊,触摸着他潮湿的面容,拂去一滴坠落的血泪。
——
“好的朋友死了,我们为他们庆幸,虽然他们的死让人痛苦,但我们确切地知道,他们脱离了潜在的坏事,此生都不会再被饥饿、战争、疾病、穷困、奴役、灾害、背叛,以及不信教的堕落所威胁了。”——《洛嘉之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