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9 疑林(上) (第2/2页)
整个房间还应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存在。罗彬瀚用视线找了一圈,但没看到它摆在显眼的位置。“你那张海蛇皮呢?”他随口问,“我看到你发在网上的。”
“我收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海边找到那种东西?”
“昂蒂·皮埃尔给我的。”
罗彬瀚对昂蒂·皮埃尔的迷惑又增加了。他很意外俞晓绒竟然没有试着调查这个神秘的邻居——或者她早就在悄悄调查了。不过他不担心俞晓绒能从昂蒂·皮埃尔那里知道什么真相。真相,如果真的有的话,是如此的离奇、可笑而又杂乱无章,根本想无可想,猜无可猜。没有人会去无端猜测世界会不会是一只鼻涕虫变的。俞晓绒没法知道得比他更多,而他自己呢?他又能知道什么?只不过是任由这样那样的怪东西从他身边来来去去。
“她有没有可能是退休的职业杀手?”他装模作样地对俞晓绒问。
“是啊,”俞晓绒不客气地说,“她说不定能徒手接子弹呢。”
罗彬瀚假装从俞晓绒眼前抓走一枚袭来的子弹,然后顺手摘掉她衣领上的灰尘。俞晓绒努力想显得严肃,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肯定看出他是在模仿某部电影里的动作。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罗彬瀚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俞晓绒则坐在床边。他们各自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窗外传来汽车行驶的动静。
“嗯……”最后罗彬瀚说,“这两年怎么样?”
他可能早就在电话里问过了,但俞晓绒还是回了一句“就那样”。她有点闷闷不乐地抱着枕头,补充说她有两个小学时的朋友搬走了。
“汉娜·察恩?”罗彬瀚猜测道。这是他唯一记得清楚面孔与姓名的俞晓绒的同学。她小时候长得就很聪明,性格也很友善,梳着根淡金色的高尾麻花辫,戴一副又圆又大的黑框眼镜,活像个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美中不足的是她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乖巧,罗彬瀚几乎可以认定,如果俞晓绒要去溜门撬锁,汉娜·察恩就会是那个带着甜甜微笑却为她站在街角望风的同伙。
“不是她。”俞晓绒说,“她没搬走,我们现在还在一个班上。”
“不错。她还是那么喜欢看书吗?”
“她现在喜欢上了天文。不过是的,她还是很爱看书。”
“她冷落你了?”罗彬瀚半开玩笑地问,“没和你一起去海滩度假?”
他知道这并不是能对俞晓绒造成打击的话,因为这丫头生性就不怎么粘人,不管是对家人还是朋友。这种孤狼主义倾向在她小时候独自溜去树林里冒险时就已初见端倪。果然俞晓绒不以为然地偏过脸,告诉他汉娜·察恩有自己的学业要对付。
“说到学业,”罗彬瀚打量了一下丢在角落里的书包,“你不会真的打算去当私家侦探吧?你要是真做这个,就会发现它并没那么有趣的。”
“不。我没打算干那个。我想去研究野生动物。”
这当然也不会是个让她妈妈高兴的主意。研究野生动物,罗彬瀚想象出俞晓绒扛着一头昏迷的狮子,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大草原上,这个画面足以叫俞庆殊丧失理智。可要是她妈妈硬要在律师事务所给她安排一个实习岗位,那距离俞晓绒离家出走奔向非洲大草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她们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顽固和强硬。至于乐观又亲切的马尔科姆呢?他是永远不会在人生选择上提出什么意见的。他自己的生活就足够随波逐流了,而这既是他的可爱之处,有时又难免叫人心生疲倦——在你想和马尔科姆进行某种严肃的谈话时,他总像朵天外的浮云,既听不懂言外之意,也抓不住话题的重点。
罗彬瀚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还不到该烦恼的时候呢。不管俞晓绒有多少古怪的念头,现在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青少年。她没接触成人的世界,还有无限的选择和可能,不必恐惧于生活渐渐变得狭窄而定型,她的头脑发育还未完全成熟,还要受青春期激素改变的影响。这种种证据都在说明,野生动物很可能不会是俞晓绒的最终选择。
“我们以后会知道答案的。”他只好妥协地说,“不过我还真想象不出你坐办公室的样子。穿着你妈妈的西装裙,在工位上看八个小时的文件?”
“我可以看十个小时文件,”俞晓绒颇不服气地反驳道,“如果我真的认为有意义的话。”
“绒绒,等你要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时就会发现,你绝大部分的付出都没什么真正的意义。”
“这是你去非洲的原因吗?”
罗彬瀚抬起头瞧她。俞晓绒把枕头抱在怀里,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你在那些到处是爬虫的雨林里又找到了什么意义?”
“没有。”罗彬瀚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做了一些错事。我知道那是错的,但要改正很难——这是些大人的事。”
俞晓绒冲着他皱眉,想必是不满意这种推脱。可罗彬瀚无法告诉她更确切的东西,他不想说,似乎也没有能力描述出来。
“这像是马尔,”他斟酌地说,“还记得以前马尔会抱着你在沙发上看他弄来的老侦探电影?你们一整天都没离开沙发,把饮料打翻了,还把零食袋丢了一地,你妈妈看到时气坏了。她吼着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收拾一下垃圾。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俞晓绒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枕头按在腿上,一点点挤出里头的空气。
“我想先看完这段剧情。”她说。
“其实你们可以暂停,”罗彬瀚说,“那些不是电视节目,只是录像,不是吗?你完全可以掌控它们,选择看或不看,或者什么时候看。可当你坐在那儿的时候就一秒都不想停下,不想去管远处那些翻倒的饮料瓶。你对自己说再看十分钟就会站起来收拾桌子,结果却一直看到了凌晨。这就是那种感觉……你总说服自己很快会去做该做的事,会让一切都恢复正轨,可最后你只是坐在那儿对着屏幕发呆。你知道的,那些电影并不是真的那么有趣,它们只是给你一个不去看现实的地方。”
“你没有面对。”俞晓绒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指责,“你只是跑去了非洲——你从整个屋子里逃跑了。”
“对。”罗彬瀚说,“我想试试看别的出路,或许在一个没有沙发的地方,你就不会想着怎么逃避生活了。就是这么回事。”
他很难形容俞晓绒在这段话后看着他的眼神,那似乎是失望的,怜悯的,又像是在祈求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评论。于是他继续端详着她,意识到她的身段显露,四肢修长,的的确确是个大姑娘了。这难道不比炼金术神奇吗?日复一日地把食物和水喂给一个婴儿,最终长成了这么大的一只俞晓绒。她从单纯的胚胎变化成了如此复杂的个体,脾气古怪,满腹心思,这并不全靠食物和水就能做成。他本该做个好榜样的,但是没能做好。
“这些过去的事都不再重要了。”他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我们都得改进,都得从沙发上起来干活。不沉迷侦探节目,也不从屋子里逃出去,是不是?我们得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俞晓绒的眼睛里依然写着戒备,但她着重重复道:“互相帮助。”
“但你还是得写作业。”罗彬瀚说,“你最好没真把它们撕了。早点休息。”
他拿着毛巾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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